第一次聆听日本筝乐,是在读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的时候。
一群身着素雅和服的端庄女人,依次跪在舞台上抚琴,以最为传统的方式演绎日本音乐,音色手法单一,整场音乐会平淡沉闷,我不喜欢。
相比起那时已然风生水起的中国民乐,日本筝似乎还停留在刚由中国传入的阶段。
一晃至今,我已在筝乐上教习二十多年,也正是中国筝乐蓬勃飞跃的时期,从创作,演奏到普及教育,筝在民乐中一枝独秀。学生们对筝的热诚前赴后继,应接不暇的考级、比赛、音乐会、讲座。谙熟这条繁忙的脉络,我时常想起当年听到的日本筝,今夕是何年?
中国筝届的交流大多徘徊于国内,许多人并不了解同属东亚文化圈的日本、韩国、蒙古、越南等国,同样有着成熟而独具特色的筝乐艺术。她们均源自中国,融入本国的历史长河,已经成为本国民族的文化符号。策划《云听雾赏——名家与我》澳珠筝乐音乐会时,我考虑的不仅是珠海与澳门筝乐团队的交流,也希望这是一个开阔视野的舞台,学生们可以有机会领略多元的筝乐文化。能够邀请到日本著名筝演奏家松村绘里菜女士,得益于我的同班同学蒋婷女士的落力举荐,而她本身是一位优秀的琵琶演奏家,中日文化交流的使者。
初会松村女士,她的谦和友善我已经不陌生,一如之前的网络交往。身为音乐名家,邀请的过程竟是意想不到地简单、顺畅。松村女士说,第一次到访澳门,觉得很幸运。其实她的出席才是《云听雾赏》音乐会浓墨重彩的一大亮点。
与松村女士虽然只能通过微笑和眼神来意会,但从她质朴亲切的态度,我感受到一位艺术家的雍容气质。当她打开琴盒,双手小心翼翼地将琴捧出,令人惊叹的是她情绪安详,动作极为细腻恭敬,充满仪式感。于她的周围,我们浑然不觉中,习惯性粗粗拉拉地将琴移来搬去,都懂得音乐的神圣,但从内心来说,并不见得有多少敬畏,确切的说不知如何去敬畏。
据松村老师介绍,日本筝材质考究,工艺精细,大致相当于人民币十几万元一台,真是既贵又重,学琴费用也不低,所以,并不是很多人学得起这门乐器。一旦选择必十分珍惜,习琴刻苦,因此演奏水准一般都非常高。此外,仅学习一件乐器是不够的,像三味线、尺八,松村女士都十分精通。作为日本音乐传统的抚琴吟唱,更是必备的一项技能。
久违了现场聆听,历久弥新,在松村老师手尖拨动琴弦的瞬间,我立刻嗅到一股桐木散发的芳香之气,古朴清雅的弦音,像是夏日雨水,正顺着青青竹叶淅淅沥沥地滑落……她演奏的两首作品《赞歌》(Hymn)和《梦》(Dream),朴实无华,心绪只专注于幽深的情感,不容打扰。在经中国筝乐的热情沸腾之后,全场突然宁静下来。
当代日本筝已经融入现代元素,体现在作品的调性及和声功能运用所拓展的空间与自由度,尤其节奏的律动层次丰富,最为特色,但始终没有脱离深厚的人文气息。演奏上并不着意求技巧的高难,而在于音乐的韵趣,仿佛只有玩味于深意,方可无穷。以作曲大师三木稔为代表的创作理念,依然是“寻一帘幽梦,沉醉不知归路”的那份致美情怀。
这不也是中国国乐的精髓吗!在我们的舞台上却成为稀缺。
几十年来,中国筝历经革新与改良,突破了传统的局限,走出一条空前繁荣的路。创作题材广泛,好作品层出不穷,演奏技巧不断被刷新,令人炫目。现代筝的气势如潮逐渐取代了曾经的古雅旷远。当她不再是一件安静的乐器,所富含的深蕴也变得华丽而漂浮。中国筝是否需要承载太多而变得无所不能?且不论好坏,至少不应该是唯一的方向。
古筝受到追捧是件好事,但不是时时令人欣慰。每当看到不少孩子像赶场一样演奏,那么容易亢奋,而显然眼神和内心是空洞的,并不在意自己的音乐到底如何,我心里甚感迷茫。如此发展下去,我们究竟是得到的多,还是失去的多。
当然,也可以认为日本筝乐在技法上比我们落后。日本国拥有世界最先进的科技实力与创造力,然而在民族音乐的发展上步履却十分谨慎。因为他们深明艺术的生命力非等同于科技的更新换代,新的未必能够取代传统。文化的积淀铸就一个优秀的民族,最有价值的魂气是不可以轻易触动的。
音乐会后,我问询学生的感受,大多表示不喜欢日本筝,认为还是中国筝好听,一如我三十年前的反应,再正常不过了。无论喜欢与否都有必要了解,我们不能只会仰望头顶上的那块蓝天。音乐的浸润是一个漫长的历程,需要时间,但更重要的是需要一颗敞开的心灵。
(2015写于夏日音乐会之后)